2008年到2018年,我在光伏行業呆了十年,今年三月我離開光伏行業之后的某天,朋友找到我:“你走的倒是瀟瀟灑灑,行業都被你搞垮了你知道不?”

我知道行業不景氣,卻不知道這么的不景氣,朋友們怪天怪地怪政府也就算了,連離職的我都能夠成為背鍋俠,我內心很是惴惴,嘴上忙著說:“你瞎說!”

這倒是讓我想起某師兄的一件事兒:師兄專業隧道工程之類的東西,具體細節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老說自己專業打地洞,到成都某單位報道的當天正好是5月12日,對,2008年,入職后就大地震了。

第二天,領導滿是糾結地找到他:“怎么說呢,雖然可能只是巧合,但是我們這個行業實在不太喜歡這樣的巧合?!?/p>

師兄無語……

領導很著急:“那個,你懂我的意思么?”

師兄沉默……

領導:“……”

領導最終還是沒能徹底撕下臉皮把師兄開除,但是調離四川公司是當務之急的。

朋友眼中的現在離開行業的我,就和大地震當天到公司入職的師兄是一樣的吧?

? ? ? ?01 陰差陽錯的入行

時光飛回2008年,那年發生好幾件大事兒,地震、北京奧運、以及我加入光伏行業。

入行只能用陰差陽錯來形容,最早面試的一家公司是核電站,也算從一開始就和能源結下緣分,結果當然是沒能夠錄用,身體上的原因,也導致我后來堅持跑步至今。而地震的影響讓我打算在四川土地上留下自己努力的痕跡,在輔導員的指引下參加成都天威的面試(曾經也算行業內響當當的名字),順利通過,就這樣我們同班好些個小伙伴都在那片近千畝的泥土地上奉獻了接下來的三年。

一開始我對行業的認知完全來自于每天不斷翻譯的全英文設備說明書和公司內部的普及性培訓,在硅片車間,幾個老前輩總是不吝賜教,讓我們這些新兵菜鳥并沒有剛入職的那種拘束,反而像一群無法管教的孩子。我們上班下班仿佛都樂趣無窮,車間工地上如火如荼開展著建設似乎和我們沒有什么關系,直到車間落成,我們帶上安全帽拿著撬棍、掃帚等工具站在車間里時,我們才算真正開始接觸這個即將影響我十年的行業。

車間一點點地清掃出水泥色地面,在油漆味道充斥的車間中搶著拆箱剛剛進場的進口設備,跟著工程師一個個設備定位、安裝……誰知道那陣子的我們哪有這樣的激情一頭扎在車間里去奉獻自己的身體和精力,如果放在現在,怕是好多員工已經提出勞動抗議了吧?但是在當時的這個行業,似乎就有這樣讓人難以置信的能量,那些關于行業的過往神話隨時都在老員工嘴巴里傳說,每到忙碌的間隙,他總會滔滔不絕給我們講述看起來仿佛夢幻但是就發生在一兩年前的事情。

“硅料價格三千塊一公斤的時候你見過么?老板都是拿著錢等在門口,一輛車子丟在路邊,錢拿走,車子你也可以開走,那都不是事兒。

“切片機,一刀下去幾百片,一百多塊錢一片,比錢都值錢!”

“有多少人鋌而走險啊,我在之前的單位進出門,可都是要全面檢查的,隨便拿點出去,門口就有小廣告回收的?!?/p>

“你知道XX老板怎么起家的么?嗨,他就到東邊和某某公司說自己有硅料廠,你預付幾個億吧,到西邊和另一家公司說自己有硅料廠,你預付幾個億吧,如此這般,幾十個億到手,公司也開起來了?!?/p>

“咱們這個行業,工資高的能讓你嚇死!你看看誰誰誰,工作才多久,現在牛逼了吧?……”

“…………”

我們這些剛入職場的小白在前輩的故事里熱血沸騰,即便當時趕上金融危機,硅料價格有所下跌,但是似乎也沒有停下這個行業的火熱,公司的大樓、廠房建設絲毫沒有進度的滯后,進口設備也按期到場。我們滿懷著對未來行業的憧憬和激情,通宵達旦安裝設備,在一群廠家工程師的帶領下我們挨個調試從來沒有見過的這些國外設備。

鑄錠爐、破方機、切片機我都挨個裝過,在國內外的工程師帶領下認識液壓、傳動、軸承、冷卻、真空、加熱、張力等各種各樣我這樣的純理科生從未見過的機械系統和裝置,摸索硅料、母合金、坩堝、氮化硅、鋼線、鋸條、磨頭、膠水、玻璃、砂漿、清洗劑等各種各樣的物料,了解配料、噴涂、烘烤、加熱、融化、長晶、退火、粘接、砂漿、切割等各種工藝……從校園走出的一張“白紙”在車間里迅速充實著自己,那種理實交融的成長相信很多人都經歷過,也有深深的體會。那段日子我和領導拍過桌子,在機臺轟鳴的馬達室睡過覺,三更半夜爬起來看工藝的進度……那陣子,我真的知道凌晨四點的成都是什么樣子,也真的深刻知道什么叫做黎明前的黑。

那是一段純粹奮斗的日子,這樣的第一次,意義終究不同。

? ? ? ?02 最頭疼的名詞

車間正常投入生產運營之后,我們這幫子工藝工程師和生產管理人員從幾乎沒有經驗的情況下開始了屬于自己的職場摸爬,最怕聽到的名詞為:“溢流”和“斷線”。

說到“溢流”真實的體會一直都像是說笑,從最初知道這事兒的概念主要是在培訓時:在一千五六百度的高溫爐子里融化狀態的硅料從破裂的坩堝壁縫中流出,容易造成鑄錠爐壁的燒穿,冷卻水進入爐腔后瞬間汽化產生巨大的體積變化,危險時候可能造成爆炸。

聽到爆炸二字,我們自然聞之色變,當然老前輩告訴我們現在的爐臺都不同以往,已經有一個全新的裝置叫防爆閥,以防止爆炸的發生,這才讓我們對“溢流”的感官有所改變。

但是對于“溢流”來說,造成的是幾乎一整鍋在當時近400公斤的硅料報廢,如果按照每公斤3000塊(當然當時已經沒有那么夸張)的金額來測算,昂貴程度已經匪夷所思,就算后來約莫在10年左右掉價至700元每公斤,一爐的價值仍舊高昂,所以“溢流”真的可以當成嚴重的生產事故進行對待,即便已經沒有生命危險。

記得當時鑄錠車間有個神人班長,某天工程師在整理材料的時候突然驚覺:“為什么所有的溢流事故都是他們當班時發生的?”于是將該神人班長拉入視線,雖然往往真正影響“溢流”的噴涂、裝料等環節并非其班級所為,但是我們本著拉不出屎怪地球沒有引力的原則,還是將他調整了一個崗位,甚至有人提議將他調整至外加工駐廠崗位,美其名曰要禍害就禍害別人家去,現在想想也是好玩。

真正讓我遇到的大陣仗相信當年在場的朋友都記得,水泵房的一次故障停機,備用泵啟動的不夠及時,管道內的一點空氣,全車間冷卻水的停止流動,仿佛蝴蝶效應一般,所有的爐臺溫度都在持續上升。

疏散員工到下令拆掉所有冷卻水的出水閥再到水漫車間,看著所有爐臺溫度降下來之后我們才驚覺已經忙碌了一個通宵,沒有釀成任何人身安全事故是萬幸,造成的損失讓保險公司第二年接我們單子的時候心驚膽戰……

再說到“斷線”,這個噩夢就算到我離開行業的時候,一直都是一種困擾。

從最初做破方到后來做切片,從最初的砂線到結構線再到金剛線,鬼知道我們在斷線的時候都經歷了什么?!

因為有錢任性,剛開始的斷線我們都是報廢了事,畢竟還可以洗一洗回爐,成本控制也就顯得不那么嚴苛。但是再大的家業也經不起這么造的,斷線仍舊關系到每個操作員,工程師,班長的指標,所以每次斷線我們都認真面對,從每一步操作總結,想辦法焊線挽救良率,也曾經創造出幾個月不斷線的明星操作。

總有人是要墊底的,不然這世界多單調,某員工就因為持續的斷線整的毛焦火辣,終于病急亂投醫,在某次全身心投入檢查,在準備按下開切鍵前,福至心靈地點了三根香煙沖著機臺虔誠三鞠躬,成功切完......不斷了!!

你說,這道理和誰講去?

03 過山車,玩的當然是心跳

在從業幾年,到底經歷過多少次行業的大起大落?

這個問題擺在眼前,我掰了掰手指頭,最終得出的答案是:一年,一次。這絲毫都不夸張,一年四季更迭,光伏行情也每年冷熱變換。

我在這個行業的幾次轉折:入行、調崗、跳槽、再跳槽、換項目……似乎都在行業變換的當口。

大約是10年下半年,行情開始變化,硅料難求,我隨同領導出行采購硅料。這項硅料采購的任務壓根沒有普通人所認為“采購是美差”的概念,對于我這樣初次接觸采購的人來說,想起來是好事兒。滿腦子以為“買東西還不容易?”、“拿著錢買東西而已,有什么難的?”這樣概念的我在這次的出差旅途上被敲成了渣渣。

“咱們這個行業,不就是過山車么,幾年不來這么一次,都快忘了這種心跳的感覺?!痹诤幽夏硞€才在準備生產的硅料廠,我們尋求未來的硅料合作時對方的老板是這么說的,我看見領導臉上掛著苦笑,顯然這樣的狀態對于他們這些已經在行業內摸爬幾年的人來說是家常便飯。

在河南,我們當然沒有得到任何硅料的采購可能,拿著錢繼續奔內蒙,從呼和浩特到烏海,遠遠望著夕陽中的賀蘭山脈,我問領導:“咱們還繼續跑么?”接下去的行程計劃,我們還得走銀川、青海、新疆……想著長路漫漫堪比西游,我那原本滿滿的自信早已無存,一路上近十家企業的接觸過程中,有的還未生產,有的已經生產但是供應量卻仍舊不足,從沒有給我們任何直接回復。

一路上我看到的是對行業未來的信心以及持續的投入,供求關系和持續的暴利讓幾乎所有的人都關注到這個行業,到處都有經濟開發區在成立,行業的信心十足卻根本買不到我們想要的原料。

“接著去逛逛吧?!鳖I導顯得無奈,壓在他身上的任務比我更重,家里等米下鍋,出來的任務自然是解決問題。

那一次我們出門十多天,一路上奔奔走走,擠牙膏似得盯回一點點硅料滿足生產,回到公司走路都能帶點小風。從這之后,我似乎就和硅料、方錠這樣的生產主料打上了交道,也在這最直接的供需中看到行業過山車一般的起起落落。

離開成都天威是2011年5月,同年8月份我進入協鑫,又是一個響當當的名字,也是個無比尷尬的時間。遍地開花的項目在那陣子突然變得燙手,政府掐住資金的脖子,無數新進的設備堆積在港口,行業似乎走在停滯的邊緣。又是在準備投產的我,經歷的同以往不同的體驗。

那一年我們在打響投產戰斗的號令中迅速建設廠房、安裝設備、招聘員工,當近三百號經過完整培訓的員工摩拳擦掌準備進入車間開工時候,我們接到的是遣散員工的指令。

那陣子和同事篩選名單,一批次一批次地談話,一個個地送走員工,最終是自己。我記得帶著夢想來的員工帶著淚水走,我記得鬧事的員工爭要每一分的賠償金,站在每個立場上,我都能夠理解,那是面對這個殘酷社會的每個人,無論美丑,都很真實。這也就是這個行業的真實。

來到2012年,似乎行情在年初略有起色,又在下半年跌落塵埃,高居不下的庫存和停工的車間,帶來行業價格的進一步墜落,從那之后“平價上網”的呼聲越來越大,方向也是越來越明確。

一次次的刺激也讓行業不斷激發更新工藝技術,使用成本更低的輔料,不斷提升的生產力和不斷降低的成本成為當時該行業的主旋律,那是被浪潮淹沒在盈利線下的企業爭取浮出水面的各種努力。那段日子我在停工的企業里等待生產恢復,做著各種各樣的準備。當時也算有閑暇,在MSN上和一位行業前輩打字聊天,自認為打字速度超快的我完全跟不上他的打字速度,一番專業問題轟炸后在談及行情變化,他說:“過山車一般的行情,總要擠掉一部分落后的,一部分實力不足的,玩的就是心跳?!?/strong>

看,又一次心跳,和第一次不同的是,前面是一料難求,這時候是一片難銷,供需變化可見一斑。

有谷底也就有爬坡,待到2013年往后,我坐在各個酒桌上和主料供應商、客戶推杯換盞,喝下“一杯一噸小方錠”的白酒時,已然仿佛習慣了行業的變遷,又是一料難求的日子,到一片難銷的日子,還遠嗎?

風水輪轉,東西明滅,我在離開行業前在一次次630、930、1230的“測不準”魔咒下,品味行業的酸甜苦辣,在過山車上顛來倒去欲仙欲死,對這行業可謂愛恨交加,欲拒還迎。

04 浮躁后的沉淀

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雖然所有的光伏人都說自己入錯了行,進了這么個分分鐘高血壓、心臟病的高負荷刺激行業,卻也相信大部分人都從內心深處感激這個新興的行業。

這也難怪有人說“我所屬的行業就是那個我每天都會罵上十幾二十遍卻不允許別人罵一遍的地方”,同樣的感情也能形容我對光伏行業。

這樣一個新興行業,讓我們這樣的同齡人得以找到機會脫穎而出,成為這個行業中的幸運兒。

不到二十的車間骨干?

二十出頭的生產廠長?

不到三十的公司老總?

三十出頭的集團總裁?

……

這些在其他行業內看來虛幻的情形,在光伏行業卻顯得無比正常,像極了現在互聯網造就的各種高管和富豪,新興行業帶給人們的機會總是能夠帶來新一輪的造富,年輕人在這樣的行業里的兩極分化也往往嚴重。

新進入行業的老板們總是為了有經驗的人才一擲千金,工作一兩年就有年薪二、三十萬往上的職位丟到面前等著你作決定,動不動心?有的人在這樣誘惑面前奮力一跳,在業內浮浮沉沉換了無數單位無數崗位,但是因為能力成長跟不上節拍而最終沒有成長;當然也有人一跳翻身走上成長道路,收入、職位節節攀升。

在進入協鑫前我也在一位老板的垂青下協助建廠,在工作三個月后面臨實在沒有足夠資金鋪開整個盤子的情況下,我整理好所有的籌備資料,交接并離開。進入協鑫面試時L總問我:“你知道你的職位走的太快么?”

我點頭,三個月單槍匹馬籌備生產準備的工作并不容易,從物料、人員、工藝、設備、流程等方方面面幾乎耗盡我前面三年積累下的所有經驗,也讓自己深深認識到自己能力和職位的不匹配,但是行業仍舊給了我高于同齡的自信,我回答L總:“這個行業的快速發展帶來的是行業的浮躁,高職位和高薪更容易讓我們這樣的年輕人進入一種忘乎所以的狂歡,但是更多時候我們需要冷靜下來看看自己的能力是否足夠匹配,從而更加努力去夯實這些基礎,就像招式和心法的結合一般,心法跟不上了,容易走火入魔。”

“很好,你好好記住這一點?!?/p>

面試很順利,現在L總也一定忘記我當時自認為經典的面試回答,畢竟我仍舊只是那茫茫行業從業者的小小縮影,慶幸的是我仿佛一路總有貴人,有前輩帶領我走入管理崗位,有前輩帶我進入更大的平臺,有前輩帶我進入運營崗位,有前輩強化我的精益思想,有前輩磨煉我的經營理念……無法一一說出,卻滿懷感激。

每個貴人都在我感覺飄飄然的時候給我帶來一劑恰到好處的提醒,讓我那每每要冒出來的自以為是迅速熄滅,繼續打磨修整,讓我都不至于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無法收拾。

相信許多人的經歷同我一般,在浮躁和自省之中反反復復前進,行業的飛速發展帶來的人才需求,造成很多人的不適應,卻也磨煉了無數如我一般的人,更多的人比我更加努力更加自省。

在這樣的年輕行業,懂得把握機會的人都過得不差,看見那些年紀輕輕腰纏億萬的老板,有人總愛說:“不就是運氣好么,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我卻知道那些朋友開水饅頭一天驅車1500公里的艱辛,知道那掏出所有身家孤注一擲的掙扎,知道那把頭顱埋到塵埃里的痛苦……所有起起落落看似輝煌的外表下,每個成功者都有他艱辛的過去。時運把握自然有其影響,每個個體在這片行業天空下的掙扎卻更加屬于他們自己的成長。就像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一般,他們早已不在乎小麻雀如何評價自己,專注的已是另一個層次的事物,可笑的是小麻雀仍舊滿口八卦談論,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這就是光伏行業的形形色色,和大千世界一樣卻又不一樣。

原諒我的標題黨,這只是我心血來潮對屬于我光伏十年的回憶。

從業十年,感情深刻,看著朋友還在業內摸爬,我卻在另一個坑里看著這個坑深深嘆息。什么時候,光伏,你能再成為一座山,而我也能在另個小山頭,和你遙遙相望?